姜易

　　夏日的海岸铺展成四公里金沙画卷，浪花舔舐之处，海水澄澈如琉璃。金石滩卧在辽东半岛的臂弯里，以礁石为骨，以海浪为歌，等待着一场场潮汐带来的故事。

　　这里的礁石是老派的，不似别处沙滩那样把沙子铺得平平整整，它们偏要支棱着棱角，在潮起潮落间守着自己的脾气。

　　我踩着被海水泡软的青苔走近，鞋底能感觉到礁石骨骼的起伏。有块岩石的断面像被巨斧劈过，层层叠叠的纹路里卡着小半枚贝壳，边缘已经被磨得发白。水洼里寄居蟹正拖着海螺壳横冲直撞，虾虎鱼在石缝里摆着尾巴，鳞片映着天光，像撒在水里的碎银。

　　别处的海是铺展开的蓝，金石滩的海却总在和礁石较劲。浪头卷过来，先撞在离岸最近的那块大礁石上，碎成白茫茫的沫子，又顺着岩缝渗下去，把藏在深处的小螃蟹赶出来。再远些的浪聪明些，绕着礁石的弧线打个漩儿，在沙地上画出半道浅沟，把海带和紫菜留在滩涂中央。

　　金石滩终究是不同的。别处的海或许只有浪与沙，这里却多了一位亘古的讲述者——礁石。金石园里灰黄岩体如巨兽遗骨，布满黑色裂痕。石峰不过三五米高，却似被神力揉捏：溶洞幽深，一线天裂谷将日光裁成薄刃。指尖抚过岩壁，触到的是6.5亿年前震旦纪的潮汐。那些叠层石与三叶虫化石封存着古海的记忆，金石滩是座敞露的地质档案馆，海浪是它永恒的编目员。

　　地质的厚重并未压垮海的鲜活。太阳染上海面时，金石滩的礁石醒了。那座被称作“恐龙探海”的海蚀拱桥半浸于潮水中，拱洞下波纹轻颤，仿佛真是远古巨兽垂颈啜饮的喉管。日头把礁石晒得发烫。我坐在一块被海浪打磨得溜圆的石头上，看远处的渔船像片叶子漂在蓝灰色的海面上。海风带着咸腥味掠过来，掀动衣角时，能听见礁石缝隙里的回声，像是谁在低声絮语。有孩子提着小桶跑来，铲子插进沙里，翻出几只正在吐泡泡的花蛤。他们的笑声惊飞了停在礁石上的海鸥，翅膀划过空气的声音，和浪涛拍岸的节奏莫名合拍。

　　赶海的人都知道，金石滩的沙滩藏着小心思。退潮后的滩涂不是平展展的一片，而是布满了礁石分割出的小天地。这片水域的蛏子长得最肥，那片石缝里多的是海蛎子，连螃蟹都有自己的地盘。有个戴草帽的大爷蹲在不远处，手指在礁石上敲了敲，再用小铁钩一撬，就起出一枚带着海水的牡蛎，壳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小海螺。于是，赶海人提着桶来了。他们踩着退潮的节拍，在黄金海岸西段的“螃蟹湾”俯身寻觅。沙地上的气孔是蛤蜊的密语，小铲垂直掘下十厘米，便有灰白贝壳惊现；礁石一翻，指肚大的沙蟹仓皇横行；蜿蜒的浅痕下藏着蛏子，撒一撮盐，洞口便悄然探出乳白的肉尖。孩子戴着手套捏住蟹壳，任它在掌心慌张踢蹬，忽又松手，看它遁入浅洼。

　　潮退时，礁石脊背浮出水面，游人踩在“恐龙”脖颈上，脚下是退潮后遗落的贝壳，如星点碎玉缀在深褐岩纹间。“恐龙”的头颅伸入碧波，浪花撞成雪沫，又簌簌滑落——6亿年时光凝成的石骸，竟被海水雕琢出这般灵动的姿态。

　　傍晚的海开始涨潮，浪头一次比一次更亲近礁石。有块礁石的形状像头卧着的牛，海浪每次来都要亲吻它的脊背，天长日久，竟在岩石上吻出一道浅浅的凹痕。暮色渐浓时，海变成了暗蓝色，浪尖却镶着层银边，随着起伏的节奏亮起来，又暗下去。渐渐的，礁石和海浪的私语变得清晰起来，浪涛撞击岩石的轰鸣里，藏着细碎的摩挲声，像是在交换只有它们才懂的秘密。

　　南方的海是温柔的包裹，北方的海是开阔的坦荡，金石滩的海却在坚硬与柔软的碰撞里，生出一种独特的亲昵。龟裂石漫上暮色，这6亿岁的岩层在夕照中越发苍劲，裂纹如大地血脉。潮水重新爬上滩涂，恐龙探海的身影渐渐模糊，只剩脊背浮沉于幽蓝。礁石与海浪的私语持续着——一个在时光里站成雕塑，一个在日月下永不止歇地奔逐。

　　夜深时礁石沉默着，海浪也安静下来，只有潮水漫过沙滩的声音，像谁在耳边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歌。原来海和岸的相处，不只有温柔的依偎。在金石滩，礁石的坚硬和海浪的柔软，从来不是对立的存在。它们在日复一日的碰撞里，早把彼此的模样刻进了生命里，那些被海浪打磨的棱角，被礁石挽留的浪花，都是时光酿出的蜜，藏在每一声潮起潮落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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