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边重逢
刘梦泽
绿皮火车慢吞吞地驶入南站，仿佛也沾染了夏蓉浑身的疲惫。三个日夜的摇晃，窗外风景从江南烟雨变成辽阔北地，如同她人生路线的突然转向。在江南那家光鲜的电商公司里，她曾如精密齿轮般旋转，直到某日与同事一句寻常争执，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——情绪洪流汹涌而出。第二天，她递上辞呈，买了张最慢的硬座车票，决意让身体和灵魂都慢下来，在归途的漫长颠簸里，一点一点消化那个支离破碎的梦。
此刻，夏蓉站在浑河外滩市集的入口。眼前景象与她记忆里三年前那个围着蓝色铁皮围挡、尘土飞扬的工地判若霄壤。霓虹织锦，人声鼎沸，食物的香气在暖烘烘的夜风里横冲直撞，各色摊位的灯光流淌在浑河幽暗的水面上。远处盛京大剧院流线形的轮廓被灯光勾勒得如梦似幻，河对岸高楼万家灯火，与市集的光焰交相辉映。她记得毕业前夕，和林亮曾踩着满地碎砖瓦砾走到这里，对着图纸畅想未来。那时他说，以后这儿一定很热闹。她只笑他傻气，笃定南方才是机遇所在。
夏蓉漫无目的地随着人流移动，喧嚣像一层温暖的壳裹着她。直到一个异常热闹的摊位吸引了她的视线——柜台前排着蜿蜒长队，清一色是举着手机、满眼期待的年轻面孔。柜台后，“AI文创工坊”的发光招牌下，一个穿着简洁白色T恤的身影正忙碌着。他身形挺拔，动作利落，侧脸在明亮的LED灯下线条清晰。他拿起一支晶莹剔透、造型奇特的雪糕，声音带着阳光般的穿透力：“这支‘故宫飞檐’，灵感来自AI对十万张古建筑照片的深度学习，大家看这弧度，是不是把灵动都‘冻’住了？”人群爆发出惊叹和笑声。
夏蓉的脚步被钉在原地。是林亮。三年时光似乎只是将他打磨得更加明朗锐利。他嘴角弯起熟悉的弧度，眼神专注而热切，不再是记忆里那个带着点青涩迷茫、对未来举棋不定的男孩。一种陌生又尖锐的情绪瞬间刺穿了夏蓉的恍惚。她下意识地想转身，身体却僵着动弹不得。鬼使神差地，她默默排进了那条长队。
队伍缓慢向前蠕动。终于轮到她时，夏蓉垂下眼，刻意避开他的目光，匆匆指向一支造型清雅的雪糕：“这个，麻烦拿一支。”
“好嘞，您的‘上弦月’！”林亮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热情，干净利落地取货、扫码、收款，动作行云流水。当他把那支乳白色、弯月造型的雪糕递过来时，指尖无意间碰到了夏蓉的手背。那一瞬间的微凉触感，像一道细小的电流。林亮抬起了眼。
时间骤然凝滞。他微微张了张嘴，似乎想说什么，但最终只化为一声短促而几乎听不见的喘息。空气里只剩下周围嘈杂的人声和雪糕柜制冷机低沉的嗡鸣。
“……夏蓉？”他的声音很轻，带着难以置信的试探，小心翼翼，仿佛怕惊碎了什么。
夏蓉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，她攥紧了手中微凉的雪糕棍，指尖用力到微微发白，才勉强挤出一个极淡、几乎看不出嘴角弧度的微笑：“嗯，是我。真巧。”她刻意回避着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，目光落在他胸前的工牌上，“AI文创工坊……林总监？做得很棒。”
“咳，瞎忙。”林亮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后颈，一个残留着少年时代习惯的小动作。他利落地交代旁边的助手几句，便和夏蓉深聊起来。“你呢？在杭州……还好吗？”他问得有些迟疑，目光在她略显憔悴的眉眼间短暂停留。
“挺好。”夏蓉的回答快得像条件反射，两个字干巴巴地掉在地上。她低头，看着手中那支“上弦月”的尖角在夏夜的温度里开始渗出细密晶莹的小水珠。
她忽然抬起头，目光越过攒动的人群，望向市集深处那片相对安静的区域——巨大的粉色充气气球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和光晕，旁边是仿真玫瑰花的巨型相框，此刻排队打卡的人流终于稀疏下来。
“听说了你们这个AI。”夏蓉晃了晃手里开始融化的雪糕，乳白的尖角软塌下来，“很会设计！”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，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、连自己都未曾料到的挑衅，“那边空下来了。”她指了指气球和玫瑰花的方向，“来给我也拍一张？要最有创意的。别浪费了你们的高科技。”她微微扬起下巴，唇角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，像是一个漫不经心的挑战。
林亮怔了一瞬。随即，那点被重逢搅起的波澜迅速被他眼底惯常的、充满探索欲的光芒覆盖过去，像切换了一个频道。“没问题！包在我身上。”他抓起柜台上一台造型前卫、带着折叠屏的相机，几步绕了出来。
夏蓉跟着他走向那片被柔光笼罩的区域。晚风带着河水的湿润气息拂过面颊。她站在巨大的粉色气球前、玫瑰花相框内，背景是盛京大剧院流线形的灯光剪影。
“别紧张，自然点。”林亮的声音透过相机传来，带着一点职业性的引导。夏蓉强迫自己扬起一个笑容，模仿着常见的网红姿势，微微歪头，指尖轻触玫瑰相框的边缘。“好了！”林亮抬起头，眼睛亮得惊人，带着一丝完成杰作般的兴奋。
夜风似乎变大了些，吹得河面波光凌乱，也吹动着那巨大的粉色气球。气球下方，林亮静静站着，手里的相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。他抬起头，目光重新投向夏蓉背对着他的身影。他张了张嘴，似乎想说什么，声音却最终消散在市集喧闹的背景音里，只剩下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，轻得像掠过水面的夜风。
责编：张晓楠
审核：刘立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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